【喜舊創新:紀錄片的創作與賞析】4月23日導演映後座談節錄
【喜舊創新:紀錄片的創作與賞析】在3月份放映了七部與【實驗電影】相關的影片,包括《遺忘越南》、《莉維達.地海之詩》、《日月無光》,以及麥海珊導演的四部短片作品。這些紀錄片以非傳統敘述形式,由作者引領觀眾走進宛如散文、文本、詩集等,由影像與絮語交織的光影世界。
我們在4月23日放映了短片作品《再見》、《邊個驚鬼!? 》、《火車過客》及《不是大藍天下的願望井》,並邀請到麥海珊導演以線上形式參與分享,並由理工大學中國文化學系副教授潘律女士擔任對談人。
麥海珊導演分享了她如何運用聲音和影像,製作出題材各異的實驗影片,除了關於她個人角度,在美國留學的生活的所見所聞之外,更有一些關於香港文化和歷史的實驗影片。加上,麥海珊導演亦分享了自己在田野現場收集聲音及拍攝的方法,以及用特別的超8攝影機拍攝的趣事。
麥海珊:麥;潘律:潘;主持;現場觀眾:觀眾
麥:這些短片都是我的生涯中期的作品,由2000年開始製作。……那個時候,我開始有很嚴重的驚恐症,因此要完全脫離社會運動。後來,我發覺可以去做一些個人作品,於是開始進行一些影像上的實驗,也實踐了一些很有個人感受和經驗的東西。
在那個過程裡,我拍攝了《火車過客》;在美國讀書的時候,我拍攝了《不是大藍天下的願望井》。當日子久了,我就發覺其實自己追求個人化,但是永遠不會純粹是個人化。我從事紀錄片行業已經有一段時間。我認為在某程度上,影像能夠反映出一些社會性、文化性的面向,我便發現自己所做的東西也有回應和反映社會的文化。我在美國讀書的時候,認識到更多實驗性民族誌的作品,包括一些自傳式民族誌的作品。我覺得十分有趣,很想試一試。所以,我製作《不是大藍天下的願望井》一片的經歷也是很有趣,原本打算採用錄音的形式來製作。我當時身在美國,但因為我不能駕駛,所以就有點麻煩了,不能駕駛即是等於任何地方都去不到,原因是我患上了驚恐症,如果要駕駛汽車,我便會感到驚恐,所以我選擇了乘坐火車,而且是班次很疏落的火車到達市區。當我到達之後,就在那個火車站錄音。我經歷了一個陌生的城市空間,就在那裡錄音,又帶了一部超8攝錄機(Super 8 Camera)到處拍攝。接著我到了唐人街,發現那裡有幾個願望井,有人真的會將硬幣投進井裡,我心想這個情景真有趣,其實這幾個願望井可以成為賺錢工具了(笑),因為很多人把硬幣投進井裡面。你可能會在影片裡聽到一些聲音,譬如硬幣跌進去的聲音,又聽到有人說「我要健康」、「我要財富」、「我要愛情」,都是一些真的很難得到的東西,所以才會有人把硬幣投進願望井裡面許願。於是,我把這些聲音和拍攝到的東西,做一個實驗性的組合。其實跟現時很多人會做的合成(Compositing)有點類似,不過當時剛剛開始……大約在1990年代尾至2000年初,開始有了電腦剪接,我便嘗試一些不是線性的東西,傳統的剪接方法就是把一個個影像接合起來。我沒有用這個方法,而是把那些影像組合起來,也會運用一些合成的東西,就是嘗試這些方向。
說說關於民族誌(Ethnography)的東西,就會發現其實當我經歷一個陌生的美國西岸文化的時候,在某程度上,一方面是我自己的故事,另一方面也是表現出那個地方的面貌,所以我對這種自傳式民族誌的研究很有興趣。之後的《邊個驚鬼!? 》,我是很有意識去做這件事。起初是試試看,好像玩耍那般,直至我拍攝《邊個驚鬼!? 》的時候,與此同時,我正在拍攝一個關於觀塘重建的項目。由2007至2008年開始,觀塘裕民坊就開始進行重建,所有在重建範圍內的樓宇都會被清拆。當時我拍攝觀塘重建的影片項目時,正值剛剛開始清拆的時候,這是一個網上形式的項目,我跟幾個朋友一起訪問街坊、拍攝那裡的景觀,又錄下一些聲音,進行了很多不同類型的紀錄。
然後就到了盂蘭節。在觀塘,盂蘭節可以說是一個很隆重的節慶,因為以前有很多潮州人住在裕民坊,那裡可以說是潮州人的集中地。他們很重視盂蘭節,甚至會一起籌錢舉辦一個很大規模的盂蘭盛會。很多在那裡開店做生意的人都是同鄉,而且大家都是非常熟稔,所以就一起舉辦盂蘭節活動。你可以看到在平日在街市裡賣菜的大叔,當天就會成為盂蘭盛會的其中一個贊助嘉賓。我小時候住在觀塘,盂蘭節的時候其實很好玩,因為我可以在那天晚上外出遊玩,所以有很多關於這個節日的兒時記憶。
我最初是以一種第三身的角度來訪問別人,就像一個進行民族誌研究的人那樣,問他們為甚麼要慶祝盂蘭節,又會觀察盂蘭節的活動情況,我本來是採用這個角度。但是到了盂蘭節當晚,有些人會做法事、燒鬼王,盂蘭盛會佔用了很大的地方,更有不同種類的攤位等等。我便發現其實可以嘗試另外一些拍攝方法。因此,你可以在《邊個驚鬼!? 》看見那裡就像一個遊樂場,也有很多攤位,很多人會到那裡逛街湊熱鬧。當時很有趣的就是,我嘗試用一些很個人的方法。我自己在盂蘭盛會裡面看到甚麼東西,然後它令我回想起兒時的回憶。接著,我就運用這些兒時回憶的情緒,來決定自己要拍攝甚麼。這個過程十分有趣。因此你會看見那些拍攝下來的東西好像是一些紀錄,但就不是一個很客觀的紀錄。
特別是在當中一個部分,我用攝錄機拍攝了一個很簡單的推拉鏡頭(Trolley),方法就是把攝錄機放在手推車裡,在場內一邊拉著它走來走去,一邊拍攝。這樣真的是很即時性、而且包含了我的主觀意念的拍攝方法。後來,我覺得自己很喜歡去做這些很個人的事情。但是個人面向的東西並不會永遠只是個人,因為我們其實要面對文化和社會,更甚是要回應這兩種東西,當我講一些自己的故事時,也會有幾個層次的面向。正因如此,我就喜歡了從事這些自傳式民族誌研究的事情,就好像《邊個驚鬼!? 》 一片。
《再見》則是一個很有趣的影片項目,其實因為粉紅A樂隊有一首歌,他們想請我拍攝一段MV。於是我便想,究竟是不是要拍攝一些「咪咀」(假唱)的MV?可以怎樣拍攝呢?
其實在那個時候,我正在拍攝《唱盤上的單行道》。因為這部影片的緣故,我到了香港歷史檔案館找尋在50至60年代期間,由英國殖民地政府官方發佈的一些描述香港的影片片段。其實英國是殖民者,香港是其中一個英國殖民地。不過,他們曾經拍攝一些用來推廣香港的影片,因為他們覺得自己做得很好,所以透過那些影片推廣香港的優點。此外,我又找到一些很傳統的紀錄片。就好像其中一段影片裡,有一把男聲旁白正在介紹香港,畫面的影像會跟旁白的內容配合。我找到這些影片之後,發覺到很多影片都有拍攝維多利亞港的景色,因為它可以說是香港的標誌。就是這樣,我找到很多碼頭和維多利亞港的片段,於是把那些片段抽出來使用。與此同時,我用了超8攝影機拍攝了一些維多利亞港和天星碼頭的片段,然後把它們放在《再見》MV裡。當時,我想到形式就是運用合成的方法,把三個超8的影像放在一起,然後由得它們一直播放,也有嘗試一些合成的方法,我就是嘗試這些與別不同的形式。
另一部影片就是《火車過客》(Tra(i)nsient),當時,我想嘗試一些關於個人的東西。這部影片用超8攝影機拍攝的是一輛由香港開往上海的火車,因為我當時沒有選擇坐飛機,而是坐一次很長途、很慢的火車到上海,當時的我就在拍攝車窗。這部影片裡面,真的純粹是我的個人想法以及感覺。加上,我也試了一次不是用單性剪接的方法,反而用了合成、把影像組合的方式。而在本片的最後一個火車鏡頭,我嘗試了一個方法。它好像只是一個接一個鏡頭。事實上,鏡頭與鏡頭之間是有剪接的,剪接的意思是我用了場面調度,來決定畫面進入與淡出;另外,就是把畫面由青藍色逐漸轉為偏紅色。我當時想到「過渡」——那種顏色的轉變,就好像香港回歸逐漸過渡的意思。不過,我當時只是純粹一種形式上的試驗。
因此,這四部影片的就是這樣製作出來。不說那麼多了,可以給大家發問和表達一些想法。
潘:我很感謝CNEX的邀請,給我一個機會可以看到Anson中期拍攝的短片作品,其實我之前未曾看過她的作品,看完之後覺得很有趣。我也想從我自己的角度,分享一些對於這四部影片的理解。其實我也知道一些影片的背景,但有些就未必很清楚。當我聽到Anson剛才的解釋後,就知道了多一點。有些東西跟我心裡面想的恰巧符合,我也想分享一下。
我想分享三個重點,看完全片之後,我就想到裡面一些有點相似的東西。首先,我覺得這三部影片裡,有兩部是跟火車相關,另一部則是天星小輪,其實都是跟交通工具相關。我覺得,Anson的紀錄片裡面的視角是由交通工具的內部影向外面,因此就有了一些以下的效果。首先,你會看到船艙(望出去)的框框,就好像電影的那個影格,兩者有一種相似性,很多電影研究的人也會認為,尤其是火車的窗戶,因為火車出現的時候,電影亦是在差不多時間出現,所以人們在快速行駛中的火車裡,看到窗外正在移動的風景,便會把它比喻為電影。當我在她的紀錄片裡看到一種由內到外的角度,看到車窗外面的風景快速移動的時候,我就覺得它跟電影本身的關係是存在的。
其次就是Anson提及過關於個人私生活的東西。在這四部影片裡面,對我來說,這是一種有意識或者無意識地,又或是一種正式、官方的香港形象。譬如我們經常會在大眾媒介看到香港的影像。加上,旅遊局又會向大眾和旅客介紹香港。它形成了一種不可以說是完全對立,但起碼是另一種不同的方式。我之後會再舉一些例子。
第三,我覺得影片裡面的聲音很有趣。因為在很多情況之下,雖然我只會聽到聲音,但就看不到那個人,更不知道那些聲音是由哪些人發出。其實我有一個聯想,尤其是跟第三部影片《邊個驚鬼!?》相關。那些聲音可能是一些鬼吼叫的聲音,是我自己的聯想(笑)。那些聲音可能是疊加的,有很多層次的聲音,所以你都會感受到畫面之外,也有不同的時空存在。我覺得以上三個重點,都是在這四部影片裡反覆地出現。
另外,我想分享對於這四部影片的看法,並會舉出一些例子。第一部影片是《再見》,其實我在2006年來到香港,我發覺當時不少香港同學正在參與保育天星碼頭的運動。所以在那一個時間點、那一年發生的事,或是對於香港身份的議題,我在同時之間開始關注這些東西。我很想表達的是,剛才Anson介紹過,她找到很多由官方拍攝,關於維多利亞港的影片,把它們放入自己的影片裡面,這樣其實是一個巧合,因為看看藝術史(Art History)或者視覺文化的歷史(Visual Culture History),我們會看到在殖民地時代,海港的圖像可謂非常重要,因為它代表一個地方(colonial visual representation),譬如荷蘭、英國等,會透過它們用來顯示自己的帝國權力。海港圖像十分重要,原因是它們能夠顯示出殖民帝國在那個地方的權力。在圖像裡面,除了有一個海港之外,更會看到不少船舶,可以看得出那裡是一個繁忙的港口。因此,這種景象可以說是非常重要。呼應一下我剛才說的話,在Anson的影片裡面,維多利亞港並不是用很遠的距離來看,反而是用一種由內部向外面的方式來看,我覺得那種視角剛剛好是相反的。所以,我在這部影片裡,可以看見Anson拍攝的影片跟那些官方影像之間是有一種對照的關係。
第二部影片是《火車過客》。我覺得看到窗外的風景的時候,跟看電影非常相似。看到一半的時候,我也在問自己,究竟我看著一個銀幕上的影片、一個正在移動的東西,又或是一個正在行駛的火車呢?我在問自己,這些東西有甚麼分別呢?但是,有趣之處就是間中在畫面上有一些燈光,就像一個外來的人闖入那個影像那般。我覺得這些東西有一種連結,把影像、燈光加在影片裡,令我感覺到自己好像被加入到那個時空當中 。這樣可能是一個問題,我覺得這部影片在中間偏後的部分,圖像的質感會有一點變化,有一點不同,雖然整段影片是用超8攝影機拍攝的,但是我覺得質感有點不同,我想請問Anson為何會有這樣的考慮呢?
至於《邊個驚鬼!?》我覺得它是唯一一部影片,既可顯示出民間風俗,又是很個人化為主導的對話或抵抗。 我曾經有一段時間住在九龍灣,因此觀塘當時重建的時候,我也曾經到過那裡。當時的裕民坊已經人去樓空,我就在那些樓宇之間,在不同的空間裡面行走;而且,我還記得裕民坊以前有一間專賣雀鳥和白鴿的店舖。透過這部影片,我第一次看見一個這麼大規模的盂蘭節活動。我覺得它很有趣,原因是我回想起在廣東省、廣州和深圳有一些稱為「城中村」的地方,即是在城市區域裡面,有一些在以前就已經存在的村落。今次在影片裡面看到的觀塘盂蘭節活動,跟那裡有點相似。我覺得香港的節慶活動真的是特別盛大。通常來說,當我們看一些關於香港的影像、景觀和奇觀式的東西時,民間風俗很少包括在內,只是通常看到一個高度都市化的香港。在《邊個驚鬼!?》裡,可以看到一些官方宣傳片不會呈現的民間風俗和城市風貌。不過,我想到其實可能他們都很想給遊客看見這些東西,於是就把它套用在推廣坪洲或長洲這些離島地方,因為遊客未必會在香港市區見過。所以,我覺得《邊個驚鬼!?》是很珍貴的片段,更是一個記錄,其實香港是一個多姿多彩的地方,就算身處在城市區域裡,也有很多、很豐富的肌理在其中。我覺得最可以表達到國際化的東西,就是那些人燒紙錢的一幕。這個習俗令我想起1979年的台灣藝術家張照堂的《王船祭典》,還有的是香港錄像藝術家廖沛毅 (Simon Liu)的短片,他亦曾經拍過一部關於觀塘的實驗短片。如果大家有興趣把這幾部影片作為對照的話,可能會覺得很有趣。
最後一部影片《不是大藍天下的願望井》,跟之前說過的幾個重點也有相連,這部影片特別令我想起一部泰國電影,名叫《Railway Sleepers》,它在2016年拍攝。其實這部電影於全程都是在火車站拍攝,那些聲音和報時的鐘聲也可以跟《不是大藍天下的願望井》比較。我想分享的就是這些東西,謝謝!
麥:我也可以解釋多一點潘博士剛才提及的聲音設計,以及怎樣處理聲音。譬如剛才提及過的《不是大藍天下的願望井》和關於觀塘重建的那個影片,我既有拍攝,也有錄音。我自己除了去做紀錄片及一些實驗性的影像之外,也有做一些聲音藝術有關的東西。我做聲音藝術的東西,英文是Phonography,即是用一些在「田野」裡面用錄音方法取得的材料,之後就會用來做一些聲音藝術的創作。所以,你可以說這個類型的聲音藝術是紀錄性為本,即是Documentary based的,因為你要親身去到那裡,「在地」在那個地方,你會親身經歷、在那個地方聆聽,更會進行錄音。這樣跟影像很相似,只不過我就採用了聲音紀錄的方法。
以《不是大藍天下的願望井》為例,當我到那裡遊覽的時候,我只是在錄音,趁那些人將硬幣投進井裡面的時候,錄下了他們說要健康、愛情、財富等等,完全沒有用攝影機拍攝下來。後來,我用這些聲音做了Composition,就像作曲那般,別人用音樂來作曲,而我則把錄下來的聲音去做一個聲音的組合,然後跟畫面的影像配合。這種做法我一直都有繼續做,大約從2001至2003年這段時間開始的。我到了美國後,更加多點去做這些東西,後來就一直持續至今。潘博士剛才說的《邊個驚鬼?!》的聲音設計是我和另外一個朋友合作,我和他各自錄音,朋友更為這部影片操刀,擔任聲音設計。
盂蘭節其實是一個很有趣的節日,因為會有很多聲音,譬如做法事的時候會敲鑼打鼓、唸經等。這個節日的法事更是很有趣,它其實是民間宗教,揉合了佛教和道教,也不知道它究竟是甚麼宗教,總之就是民間宗教的方法。你會看見有一些穿上道士裝束的人在跳火盆;另一邊廂會有一個佛壇,於是會出現很多聲音,好像誦經、唱歌,又會有一些很吵耳的音樂敲擊聲,更有人們說話的聲音。加上,現場會舉行很多活動,好像派平安米,又會派發食物和飲品,所以有很多老人家會過來。而且,那些人會在會場裡面吃一些類似盆菜的食物,在現場環境會有很多不同種類的聲音,而我就把它們收集下來。我記得當時的過程是這樣的。首先大概把影像拼在一起,接著我會再和朋友一起把那些聲音組合起來。特別是燒衣紙的鏡頭,現場有很多紙紮祭品掛在場地,最終都是要一把火燒掉,包括會燒掉幾十呎高的鬼王,所以會有很多東西會被燒掉,我看見那些人不斷把紙紮祭品搬到化寶爐焚燒。就是這樣,那裡會有很多不同類型的聲音。紀錄本身都是影像,我們也用了聲音來做很多聲音紀錄的東西,再把它組合成為一些聲音設計。
但是,我們的聲音設計並不是傳統的電影聲音設計,要有劇本,又要有清楚的主題、人物和角色,我們做的反而是聲音本身作為一個紀錄,可能是一些在影像不會看得到的東西,就好像附加進去那般。不過,我創作所有作品的時候,特地不會去做一些傳統的紀錄片。傳統的紀錄片由英國開始流行,在影片裡會有一把男聲擔任旁白,圖片、影像和訪問片段穿插其中,這就是觀察式紀錄片的形式,完全由第三身角度出發,拍攝者不會在鏡頭前出現,好像看不見他那般,拍攝者在現場看到甚麼,觀眾就會看到甚麼,這就是觀察式紀錄片。我是很明顯特地不去做這個類型的東西。不過,紀錄片有很多種類,譬如有一些自省形式(Reflexive Mode)的紀錄片、有些就是實驗性民族誌或自傳式民族誌的紀錄片。至於聲音設計方面,我特地用一些聲音藝術(Phonography)的方法,把現場的聲音環境組合在一起,接著把它加進這些已經拍攝的影像裡,將兩種東西合而為一,我就是用了這個方法。
就好像在《火車過客》裡,我在火車裡面錄下了很多聲音、路軌的聲音、又或是車輪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音,因為它有一個很規律的節奏,所以具有音樂性。於是,我運用這些聲音進行創作。對我來說,那些聲音是有音樂性,就像作曲那般,我會運用聲音裡面的節奏、高中低的音調來創作一首歌曲,再把這一段用聲音創作的音樂放入影片裡。
觀眾1:麥導演,你好!謝謝你,這幾段短片很好看,也很有藝術性,作為你的師妹,我覺得很開心。即使你看不到我,但我坐在觀眾席裡,也是跟你一樣在浸會大學畢業。我看到《邊個驚鬼?!》裡,有一個鏡頭很有趣,有些人可能正在燒衣紙,你用了幾個鏡頭,表達一種步步進逼的感覺,但是也有一些反白的鏡頭,那些究竟是甚麼?
麥:那些並不是反白鏡頭,而是菲林的質感。這樣就好像你用菲林拍照的時候,片頭和片尾也可能會出現漏光的情況。即是拍完整卷菲林之後,把它由相機拿出來的時候,最尾那幾格菲林的影像也有可能會漏光,其實那些是漏光的影格。最後的那一段是一個重覆的鏡頭,每次重覆的時候,都會慢一點。因此觀眾會看到很多次相同的事物,每一次的速度都會慢一點。在某程度上,每次看到的東西也是不一樣,不過,事物本身則是相同。我就是這樣操控和處理它的快慢,除了畫面會慢下來之外,就連聲音也會慢下來,一直慢到了那幾格漏光的影格,裡面的顏色變白了,我把它調校到很慢……一個菲林影格等於1/24秒,當它的速度變得非常慢的時候,便會把那些1/24秒的影像無限延長。你好像會在畫面裡看見一些白色的東西,其實那些是一格或者幾格菲林裡面的影像。
觀眾1:謝謝你的解釋。另外,我想問你拍攝盂蘭節題材的時候,會否想到一些忌諱的東西?因為在中國人的社會裡,也有不少人會害怕鬼,當你拍攝的時候,有沒有這些考慮?
麥:老實說,我並沒有。因為我當時真的在進行一個紀錄觀塘的創作項目,包括進行訪問、拍攝片段、拍照和錄音,真的是一個很大型的創作項目。而《邊個驚鬼?!》是我進行紀錄觀塘的創作項目的期間,無意之中製作出來的一個周邊項目。我不會去想,也沒有去想這些東西。
另外,我想回應一下潘博士剛才的說話。她說過現在比較少盂蘭節活動,原因就是觀塘由50、60年代逐漸發展,最初那裡甚麼都沒有,後來因為要發展工業,所以用填海的方式來興建一個工業區。工業區裡面有工廠,也有工人,因此觀塘開始興建公共屋邨,很多人搬到那裡住,於是,觀塘這個地方就是這樣發展出來。當時,很多人由內地逃難來到香港,便會在這裡找同鄉互相接濟,譬如介紹工廠的工作給同鄉、為對方找地方住等等,當中就有很多潮州人聚居在觀塘。以前在裕民坊可以聽到人們用潮州話聊天,他們會用自己家鄉的語言來溝通,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了。
至於盂蘭節,裕民坊的潮州人會把這個節日的活動做得非常盛大、巨型。其實那個盂蘭盛會的場地範圍大約有三個球場那麼大,位置就是已經拆掉的裕民坊,現在就變成一座商場。在盂蘭盛會的時候,仁愛圍那裡的位置比較小,亦會設有一些攤檔。可見這個節日的活動真的很厲害,而且規模非常大。加上因為不少人都是商人,在附近開設店舖做生意,因此他們都很願意一擲千金,籌辦一個很多活動的盂蘭盛會。所以,當裕民坊被清拆之後,那些人不再在那裡做生意,更不再住在那裡,整個東西都沒有了。因此,我們做這部作品的時候,想起「邊個驚鬼」(註:粵語的意思是誰害怕鬼)是一句語帶雙關的說話。當一些這麼巨型的市區重建項目,但結果又做得不太好的時候——把所有東西剷平之後,後來就用商業化的模式來操作,人們買下樓房,賺到他們的錢便算,當然那些也是一些不太合理的金錢,這樣真的很不濟,因為一個社區就是這樣沒有了,就連本身已經維持數十年的文化也沒有了,原因是那些人已經離開那個地方,更沒有空間可以讓他們去實行。其實一個做得好的社區重建是原區安置,居民原本住的地方即使清拆了,但也可能在附近的區域安置他們,這樣的話,情況就會截然不同。
值得留意的是,裕民坊是香港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重建項目,就連仁愛圍裡面的幾條街道亦都沒有了,變成一座座很高的住宅和商場,加上裕民坊前面的樓宇也被統統清拆。所以,居民本來在這個地方建立了數十年的文化真的會消失。我最初開始拍攝這個項目的時候,也很擔心會發生這樣的情況,果然真的發生,很多東西都沒有了。事實上,這麼大規模的盂蘭盛會,真的是一個很值得要保留下來的活動。
觀眾1:我想再問一個問題。你現時的創作會偏向甚麼題目或類型呢?
麥:其實也是根據要做的項目來訂定。我在上年9月做了一系列的網上紀錄片,大家也可以看看,主題是關於正念的練習(註:觀眾請參閱正念.日常.藝術 Mindfulness Everyday-life Art網站)。正念又稱靜觀,有些人會稱為冥想(Meditation)。這是一個很大型的項目,包括網上紀錄片、工作坊和展覽,若大家有興趣的話,也可以到我的instagram專頁找到。我邀請了一些香港藝術家分享如何運用正念和靜觀的方法,幫助自己面對情感和情緒。而且,網上紀錄片會提及他們如何練習正念,這個方法跟他們從事的藝術工作有何關係等等,我採用了網上紀錄短片的形式來進行這個項目。與此同時,網站裡面會有一些專家示範正念練習,使觀眾也可跟著聲音導航去做,這個就是我最近進行的創作項目。(https://mindfulnessart.hk/)
主持:你之前拍攝的幾部作品都是用超8菲林來拍攝,你可否向大家介紹一下用超8菲林拍攝需要注意的東西,為何你會這麼喜歡用超8菲林拍攝影片呢? 加上,你最近進行的創作有否用到超8菲林?如果有的話,你用超8菲林拍攝的時候,現在的處理方法會否跟以前不一樣?
麥:我在正念的影片項目也有運用超8菲林,然而超8菲林的價錢較貴,所以要有錢才可以用它拍攝。不過,我當時讀書的時候也是很少量地拍攝,只用了幾卷菲林。剛才放映的影片中,有一部分是用攝錄機拍攝的影像。好像《邊個驚鬼?!》裡面有一段道教儀式,有些人隨著音樂跳來跳去,這樣的情景真的用不到超8攝影機拍攝,因為它只有影像,但是沒有聲音。如果要做一些聲畫同步的東西,就要用攝錄機拍攝。加上《火車過客》的結尾,畫面中的火車站由青色逐漸變成紅色,也是採用超8攝影機來拍攝。
我喜歡用超8攝影機拍攝,原因是喜歡它的質感。這種攝影機之所以會出現,是因為家庭錄像的緣故,後來發明了攝錄機拍攝錄像,更甚是出現了能夠拍攝的手提電話。最初,當人們有些重要的家庭活動,例如結婚、生日會、去旅遊的時候,就會用超8攝影機拍攝下來,因為它的體積很小。你們也可能知道如果用16米厘 / 35米厘的菲林,要用一個黑袋盛載它,再用一個塑膠捲座把菲林捲好,最後才可以放在相機。而超8菲林的好處就是它已經是一盒盒,就算在有光線的環境也可以取出和裝入菲林,做法可謂非常方便。因此,由60年代開始,很多人用它來拍攝一些生活的紀錄,於是它就有了一種私人空間和生活紀錄的傳統,我很喜歡這種特色。
《再見》有一些黑白的維多利亞港片段,其實是我的舅父跟朋友到澳門遊玩時拍攝的。他的朋友可能是有錢人,當時用了一部超8攝影機來拍攝他,但又不知甚麼緣故,舅父得到了那一卷菲林。後來,我在這卷菲林的片段裡,可以看見維多利亞港以前的景色,於是把一部分片段放在自己的影片作品裡。基本上就等於現在我們用手提電話來拍攝,又或者在十多年前很流行的手提攝錄機拍攝影片,人們用它來拍攝日常生活的事情,可以說是一種傳統。
加上,我也喜歡它的質感。它只有8米厘,每一格菲林也很小,於是質感較為粗糙。當菲林尺寸越大,影像就會越清晰,所以,這麼小的菲林在大銀幕上放映的時候會變得粗糙,我很喜歡這種質感,可能是我的個人觀感吧。若要用超8菲林拍攝的話,就需要金錢資助才可以,因為它的價錢真的比較昂貴。若大家想知道多一點關於超8攝影機的東西,也可以看看美國、日本、歐洲等地都有一些沖晒菲林的公司,也會有一些套票,包括購買菲林,並有沖晒和掃瞄服務,格式包括2K、4K和HD等等。有些公司更有不同種類,如果直接向柯達買菲林的話,他們的菲林種類不多,有些美國公司依靠荷里活電影生意來賺錢,便會售賣16米厘的菲林,於是就多了一些菲林尺寸可供選擇。他們會把16米厘菲林割開一半,變成超8菲林,之後用菲林盒包裝,所以由50至500的菲林也可以找到。這是我的小貼士,大家也可以試一試,不過也真的不便宜啊!(笑)
主持:我想再問一個關於《邊個驚鬼?!》的問題。你那一次拍攝的時候,是怎樣到現場拍攝呢?因為有拍攝經驗的人會知道,若要去一個場地拍攝的話,需要得到活動負責人,或是場地擁有人批准。至於盂蘭盛會的性質就比較特別,你可否分享一下你如何進行或開始這個項目?
麥:其實拍攝《邊個驚鬼?!》之前,我當時已經在裕民坊拍攝了一年左右,就是拍攝那個關於觀塘重建的大型拍攝項目,由2007、2008年開始,那裡開始重建工程,由諮詢直至落實的過程用了很長時間。我在那個拍攝項目的過程中認識了很多街坊,就像進行民族誌調查那般,要親身到那個地方、認識他們,更要跟他們維持良好關係。另一方面,他們也要清楚知道我們在幹甚麼、知道我們的性格、相信我們。在紀錄片裡面,這些都是十分重要的東西,你要讓被拍攝的人知道你在幹甚麼,原因是他們相信你,才會答允參與拍攝,不可以隨便就說要拍攝對方。尤其在這麼地道的地方,當街坊看見有個人正在拍攝的話,就會感到不滿,甚至趕走你,於是便甚麼都拍不到。所以,拍攝者要親身到那裡,更要讓街坊知道你們究竟在幹甚麼,更要問准他們才可以開始拍攝。
那部影片拍攝了2008年的盂蘭節。我們當時已經在那裡拍攝了差不多一年,或者一年以上,於是就問他們可否到那裡拍攝。因為街坊認識我們,所以願意答應。與此同時,因為場地本身的範圍很大,又有很多東西會在場內發生。我們一旦獲得主持人的批准進去拍攝,其他人也會願意准許,就算沒有掛出工作人員的名牌都可以。因為我們已經身在場地範圍裡面,加上裡面的工作人員也知道主持人並沒有阻止,即是說我們能在那裡拍攝。此外,有些街坊見過我們幾次,也知道我們的來歷,所以沒有拒絕我們。我覺得若要拍攝街坊的話,就要花時間首先讓他們認識你。
然而,有時候也會有一些反彈。譬如我們最初認識了裕民坊的街坊之後,經常在那裡進行拍攝。後來因為裕民坊真的落實要重建,就有很多人湧到那裡拍照,在香港,當有一些將要消失的東西被提起的時候,人們就會一窩蜂湧到那裡拍攝。後來當我們去拍攝時,街坊卻覺得反感和煩惱,有時候會有這樣的反彈。也許他們覺得我們來拍攝會騷擾他們的生活,甚至會拒絕我們。這是觀塘的特色,因為他們在那裡開設店舖做小生意,與此同時在那裡生活、在那裡煮飯,好像他們的工作位置旁邊有一個電飯煲,也會聽收音機的電台廣播、午睡等等,我知道很多舊區也是這樣。假如有很多人到那裡拍攝的話,他們會覺得有人入侵了他們的私人空間。所以大家在拍攝之前,必須先得到街坊的同意。有時候就是有這樣的反彈,原因是干涉別人的生活,譬如人們一聽到重建的消息就湧到那裡拍攝,這樣會令在那裡生活的街坊反感。至於《邊個驚鬼?!》,原因就是我們本身已經在那個地方拍攝了。除了在現場拍攝一些客觀角度的東西之外,我也想去進行一些網上形式的影像項目。
簡介:
麥海珊導演是鏡頭媒體及聲音藝術家。除了活動影像,也創作攝影、聲音藝術及網路項目。這廿年她鑽研散文電影和實驗民族誌,也特別鍾情超八菲林。她的作品被M+博物館收藏, 作品曾參加多個國際展覽和影展,包括山形國際紀錄片影展、 韓國釜山國際電影節、溫哥華國際電影節、洛杉磯亞太影展、台北金馬影展、香港國際電影節等。鏡頭媒體作品曾於香港和多國展出,例如:M+, 1a Space, ParaSite, Videotage, Taipei MOCA, Times Art Center Berlin, FACT Liverpool, Whitechapel Gallery London, CAFA Art Museum Beijing, CornerHouse Manchester, Crossing Art New York, White Box, New York RockBund Art Museum Shanghai, AFIAS Spain Moving Images Festival, Madrid.
與談人潘律是香港理工大學中國文化學系副教授。作為一名影像藝術家,她與王博合作導演《湧浪之間》(2019)、《瘴氣、植物、外銷畫》(2017)、《港城三記》(2016年);與荒木悠共同執導《倒錯的編年史:出入亞洲之旅》(2021年)。她是2018年臺北關渡雙年展的策展人之一。
關於麥海珊導演過往的創作:
西九文化區 - 麥海珊: 逝去的美好
https://digital.westkowloon.hk/tc/video-stories/anson-mak-beauty-days-past
文化者 - 裕民坊重建計劃十年前後 麥海珊用超八菲林記錄情緒
https://theculturist.hk/2019/05/%E8%97%9D%E8%A1%93/%E6%94%9D%E5%BD%B1/%E8%A3%95%E6%B0%91%E5%9D%8A%E9%87%8D%E5%BB%BA%E8%A8%88%E5%8A%83%E5%8D%81%E5%B9%B4%E5%89%8D%E5%BE%8C-%E9%BA%A5%E6%B5%B7%E7%8F%8A%E7%94%A8%E8%B6%85%E5%85%AB%E8%8F%B2%E6%9E%97%E8%A8%98%E9%8C%84%E6%83%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