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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正在成為一種全球性的藝術形式和關鍵性的文化實踐

喜舊創新:紀錄片的創作與賞析 12月放映影評人分享

2022-2023 年專案

【喜舊創新:紀錄片的創作與賞析】12月30日《艾格妮拾風景》映後座談節錄

 

影評人陳志華於12月30日出席映後座談,就12月放映的片目《絳紅森林》、《差館II》、《艾格妮拾風景》(The Gleaners and I)、及《犴達罕》進行詳盡而豐富的賞析分享。他引用了一些紀錄電影為例子,向觀眾解釋何謂「真實電影」、「直接電影」和其他跟紀錄電影探尋真實有關的概念,並分析這四部電影如何用拍攝方式來紀錄「真實」。

CNEX 本月放映的四部紀錄片的主題都是關於「群像」的主題,都是拍攝一些群體。我認為很有意思,這四部紀錄片採用了截然不同的方法來拍攝。

12月最早放映的是《絳紅森林》,這部紀錄片以藏族出家女性(覺姆)為主角,採用的是近距離觀察的方法。若大家經常看紀錄片,可能會聽過一個名詞叫 「直接電影」(Direct Cinema)。在某程度上,《絳紅森林》比較接近直接電影的拍攝方法。

直接電影是怎樣拍攝呢? 大概在1960年代,當時有一班紀錄片工作者,由於拍攝和錄音器材都相對輕便,所以他們想出一個相對客觀的方法來觀察被拍攝者的行為,是跟以往採用面談訪問的傳統拍攝方法不同。他們當時有一個想法就是盡量減少介入,或以不添加旁白的方法拍攝紀錄片。《絳紅森林》就是採用類似的方法,長時間觀察被拍攝者,而不是以一問一答的訪問形式拍攝。因此,直接電影的拍攝方法有另一個說法”A Fly on the Wall”,就像牆壁上的蒼蠅般觀察被拍攝者。這個方法需要用長時間來拍攝,當中原因也可想像得到。例如我今天要拍攝觀眾,也許他們會避開鏡頭、感到不自在。香港以前有一部名為《中學》(2003) 的紀錄片,張虹導演拍攝兩所中學的學生。她曾經分享過自己起初到兩所中學課室架著攝影機拍攝時,學生會左閃右避,亦感到不自在。拍攝一星期之後,他們便開始習慣了。一個月之後,大家無視攝影機的存在,做一些跟平常一樣的事情。幾個月後,導演開始能夠拍攝到這些學生在日常生活較接近、真實的自我。《絳紅森林》與這個例子有類似之處,都是拍攝一幫人(覺姆),歷時數月,每天都在拍攝她們,使被拍攝者習慣了攝影機的存在,因此可以近距離拍攝她們。相對來說,這個就是《絳紅森林》採用的拍攝方法。

然而,並非所有紀錄片都可以這樣拍攝。以周浩導演的作品《差館II》(2011) 為例子,他以前的紀錄片作品大多都是以接近直接電影的方法來拍攝。若大家看過《差館II》或知道內容的話,它講述有一年的春運期間,廣州火車站人來人往,很多無牌小販在火車站外面擺賣,也有一些扒手。導演在派出所裡拍攝,卻不是拍攝警察。若拍攝警察的話,便可以長時間拍攝了。導演反而拍攝一些被拘留的人。那些人只會在那裡幾個小時而已,沒有可能長時間去觀察他們,因此他迫不得已要介入,詢問他們被拘留的感受、有甚麼話要說之類,他採用了另一個相對比較多介入的方式。

我也可以再介紹一個名詞,其實在1960年代的法國,另外一幫紀錄片工作者就有不同的想法。他們認為並非不可以介入,而是可以運用訪問的形式,甚至覺得主動介入反而能夠讓被拍攝者說出自己的想法。他們屬於另一個名為「真實電影」(Cinéma vérité) 的派別,嘗試捕捉那些他們覺得真實的東西。所以《差館II》在某程度上介乎兩者之間,它不完全屬於真實電影,但又融合了兩者的做法。

而《艾格妮撿風景》(The Gleaners and I) 再進一步,導演Agnès Varda(艾麗絲華妲)甚至在幕前出現,她也將自己變成自己要紀錄的那幫人的其中一分子。這種做法很有趣,但不是由這個導演首創,就是稱為反思模式 (Self-Reflective form)。把鏡頭倒轉拍攝自己的方法,其實在很早期的電影也會有。譬如很早期的時候,在1920年代,蘇聯有一部電影《持攝影機的人》(Man With A Movie Camera, 1929)其實就是在做這件事。剛才說過的真實電影,法國有一部具代表性的作品,就是1960年代的《夏日紀事》(Chronicle of Summer, 1961),是兩位導演(註:Jean Rouch及Edgar Morin)把鏡頭倒轉拍攝自己,拍攝他們思考如何用紀錄片來紀錄真實,甚至會出鏡一起討論這件事。所以這個方法,並不是由艾麗絲華妲首創,而是她運用了這個方法說故事。

《犴達罕》則有點不同。剛才說過的三部紀錄片都是拍攝一幫人,《犴達罕》相對上較傳統,片中會有較多主角在鏡頭前說話的訪問。這部紀錄片只是拍攝一個人,用一個人的故事來反映整個群體的命運。《犴達罕》是講述鄂溫克族的故事,揀選了其中一個族人維加成為片中的主角。鄂溫克族人在大興安嶺森林內居住,世代都以狩獵為生。然而國家政策禁止他們在山上狩獵的緣故,從此以後,他們無法維持狩獵的古老習俗,很多鄂溫克族人於是借酒澆愁,整天都在喝酒,有些更喝得酒精中毒。在某程度上,這是鄂溫克族人的命運。本片透過紀錄維加的遭遇,以此敍述整個鄂溫克族的故事。

《艾格妮撿風景》是一部在2000年的紀錄片作品。我覺得其特別之處就是有很多人的故事,這些故事雖然很零碎,但我覺得很有意思,因為可以看到導演怎樣把零碎的片段拼合成一個完整的故事,艾麗絲華妲也有在鏡頭面前出現。至於她拿著的那一部DV機(手提攝錄機),大約由1990年代開始興起。當時出現了一些輕便的拍攝器材,於是人們就利用它相對輕便的特性,也可拍攝到能夠用作放映的畫質,於是用來拍攝紀錄片。她當時可以說是比較早使用DV機拍攝的導演。她紀錄了很多人的故事,都是以撿拾(Gleaning)為主題。不過,她把這個主題延伸,起初是那幅十九世紀畫家米勒的畫作《拾穗者》(Des Glaneuses),畫中人正在撿拾麥穗,將此延伸的話,就變成是撿拾一些被人丟棄的農作物、撿垃圾,甚至在垃圾堆裡面尋找食物。再延伸的話,就是她覺得自己拿著DV機拍攝,某程度上也在撿拾很多不同的故事,把自己也當成是群體的一員。我覺得這個想法很有意思,就是把很多不同的故事,用一個主題串連在一起。

艾麗絲華妲在2000年拍攝這部紀錄片的時候,已經72歲了。可能大家聽聞過她的大名,甚至看過她的電影作品。她是其中一位法國新浪潮早期的導演,拍攝過很多不同種類的電影,既有劇情片,也有紀錄片,而《艾格妮撿風景》則是她在這一年拍攝的紀錄片作品。

艾麗絲華妲在鏡頭前面出現,除了《艾格妮撿風景》之外,其實她在更早期的電影也有試過出鏡,就是1967年的紀錄短片《我的嬉皮叔叔》(Uncle Yanco),主角是她的叔叔。很特別的是,片中有一段是她去找叔叔,也許艾麗絲華妲在小時候見過他,但就很多年沒有見面吧。在這段紀錄短片裡,她想重演跟叔叔相認的情景,於是她自己出鏡。那個相認的場面玩味十足,她在想,跟叔叔相認的時候該說甚麼語言呢? 是英文、法文,還是希臘文?

《我的嬉皮叔叔》裡面很好玩,她重演跟叔叔相認的一幕,他們又不停地NG(重拍),在某程度上也在告訴你,他們正在重演一個真實的相認。也許當時二人相認的時候真的是這樣,同時也有一些虛構的成分。她這樣做,考驗紀錄片孰真孰假,可算是一個很有趣的嘗試。

我剛才提及過的《夏日紀事》,是1961年的電影。本片裡面有兩位導演(Jean Rouch及Edgar Morin),他們討論怎樣用紀錄片的方式來紀錄巴黎人的真實生活?二人不但親自出鏡,更會一起討論。他們首先嘗試去找一個幫忙訪問的女人,派她去街頭問路人「你快樂嗎?」, 這樣做的原因是要講述他們安排這件事情,首先要找一個替他們進行訪問的人、然後她會在街頭詢問路人,直至在這部影片的後半段,導演會把整個過程拍攝下來,邀請那些受訪者一起在戲院裡面觀賞,再跟他們討論覺得怎樣,討論的過程亦都被拍攝下來,是一個很有趣的嘗試。

可以在《夏日紀事》片段裡看到,即使將咪高峰放在受訪者的面前,也未必能夠得到想要的答覆。這部紀錄片在後面的部分就會找一些方法,令被訪者也可以放鬆地說話。《夏日紀事》就是一部這樣的紀錄片,思考如何透過紀錄片形式,捕捉或拍攝到一些在導演心目中較接近真實的人們生活面貌。

你們會否覺得《艾格妮撿風景》的拍攝方法比較少見?我也可以多作解釋。有人會用”Essay Film”來形容這種拍法,有些人會把它譯成中文「論文電影」,但我覺得這個譯名有點古怪,因為以《艾格妮撿風景》來說,並不像用攝影機撰寫論文那麼嚴肅和學術性。另外的譯名「散文電影」或「隨筆電影」相對輕鬆一點,較為接近艾麗絲華妲的風格,就像一個人用攝影機這個媒介來寫散文那般,其結構未必需要很嚴謹,然而它能反映出作者本身的性格特質、他們怎樣看待事物。在某程度上,這部紀錄片有一種散文電影的感覺,她運用攝影機去訴說自己怎樣看待撿拾這個行為,甚至怎樣看待在巴黎社會裡面一些較容易被忽略的人或事物,通常在主流紀錄片、主流觀點未必能夠看到這些東西。譬如當街市收市時,人們會到那裡撿拾一些賣剩了和被棄置的食物,把它變成對自己有用的東西。我覺得這個也是導演關心的主題。

艾麗絲華妲於2000年拍攝本片,兩年之後拍攝了續集《艾格妮撿風景:兩年後》(The Gleaners and I:Two Years Later, 2002)。原來《艾格妮撿風景》上映之後,很多觀眾寄信給她,有些人來信分享觀後感,有些人則把自己收集物品、廢物利用的故事告訴她,他們甚至有一些跟片中受訪者相似的經驗。相信大家會對影片尾段的那個男人印象深刻,他在街市撿拾食物為生,晚上就在中心做義工教非裔新移民法文。導演兩年後再次拍攝他,看看他有何改變。

我想很多人對導演把攝影機倒轉拍攝自己,好像不太習慣吧。導演在續集裡面問那個男人對《艾格妮撿風景》的感受時,他在挑剔導演當時用攝影機拍攝自己。這個做法雖然並不常見,但是它很有趣。艾麗絲華妲用這個方法,把自己也變成了要紀錄的群體的其中一分子。

陳志華先生撰寫的影評刊載於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網站(按此)。
https://www.filmcritics.org.hk/zh-hant/node/3118

 

簡介:

陳志華是影評人,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理事,他曾擔任金馬獎評審、ifva獨立短片比賽評審。編有《2012 香港電影回顧》,合編有《焦點影人:張艾嘉》、《焦點影人:關錦鵬》、《十年再見:楊德昌》、《雲外笑紅塵:林青霞》、《花樣的年華:澤東廿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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