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舊創新:紀錄片的創作與賞析】 11月26日《跑道》映前座談節錄
影評人鄭政恆於11月26日,就11月的放映片目《美麗事·殘破世》、《無去來處》、《戲棚》以及《跑道》進行了詳盡而豐富的賞析分享,由紀錄電影模式的角度切入,介紹各種模式的特點之餘,亦深入分析每部電影的內容及表現手法。
表現模式(Performative Mode):《美麗事·殘破世》
CNEX 選播的四部紀錄片,我最喜歡的是《美麗事·殘破世》 。本片由兩位導演合作拍攝,放在表現模式裡面,它比較重視主觀,我認為表現手法上比較多音樂、配樂等等,著重表現上的風格,因此我認為它屬於表現模式。這是一齣表現很有力的電影,在CNEX今次(11月)的4齣電影裡面,我覺得最令我有很多反思,又有很多感受的一齣電影,是跟這齣電影表現出的力量相關,令我很欣賞這齣電影。
《美麗事·殘破世》由佐治奧・費雷洛(Giorgio Ferrero)和費德利科・必亞辛(Federico Biasin)聯合導演。以我印象中,其中一位(導演)從事音效工作。這部電影的聲效和音樂都很好,而且在這裡(電影院)看的話更好,是很細緻的,配樂、音樂、聲響的運用,有聲與無聲,令人有深刻的感受。
這部紀錄片是關於四個在不同工作崗位上的男人,他們都是做相當孤獨的工作,也是獨自工作的人,但就被物質所包圍,工作也都與物質相關。
第一個男人是美國人,他以獨白回顧生平和成長歷史,他與世隔絕,只是獨自在南部的荒原從事採油的工作。他的工作可以維持生活,然而方圓十里以內也沓無人煙,每天都是面對機械。不過他也沒所謂,反而很投入自己的工作。從地下採出的石油將會運往全球,就像地球的血液般,因為世界上有很多東西與石油相關,例如要製造椅子、塑膠等物品,石油是原料之一,他是第一線的工作,控制這些鑽油機器。
第二個男人負責海上的貨物運輸,他也是孤獨者,在貨船上工作,船大貨櫃也大,但人很小也很少,不會在工作範圍內看到其他人。他回顧自己的經歷,我印象較深刻的是,當他談及他的理想生活就是成為農夫,擁有一間小屋的生活,令我覺得一個在海上貨輪工作的人,也有一種對於土地的眷戀,令我感受很深。
第三個男人因為工作性質緣故,都是很孤獨的,因為他在消音室工作,要在沒有干擾之下,負責測量和檢查不同物品,例如鋼琴、玩具和汽車的聲音,他的工作性質十分獨特,也當然是孤獨的人。
以上三個人都很孤獨,但我覺得最後一個男人是全世界最孤獨的人,他負責垃圾發電廠的運作。我覺得他很特別,他在自述裡說自己並不貧窮,而且曾經很富有,然而他發現這個世界很有問題,當人們不斷消費,同時也會產生不少垃圾。垃圾該怎樣處理呢? 於是,他在垃圾發電廠裡面工作,需要操作機器將那些垃圾弄散,即使電影只有聲音和畫面,但可以想像到垃圾的氣味、裡面的工作環境都是十分惡劣。不過,各種各樣的物質在他手中就會轉化成能量。
這部電影很特別,受訪者要處理不同物質。第一個處理原料(石油),第二位處理貨品,第三位處理貨品的聲音,至於第四位是當貨品物品成為垃圾之後,便會用焚燒方式,最後轉化成能量,就像一個循環般,這四個人各自在做一些很孤獨的工作,然而世界上不少物件也要經過他們的手,才可以不斷循環、轉化和再生。
這幾個男人在做很孤獨的事情,其角色也很獨特,令我想起很多東西,我們擁有的東西有朝一日會變舊,便可能要丟掉它,該怎麼處理它? 或許它們有朝一日會轉化成為能量,或許它會成為地球上的一種資源,到了數十萬年之後也可能會成為原材料,會有人把原料運輸, 製造成為一件物品,又再進行測試,然後當它的使用周期完結了,又再成為垃圾…….這個世界如是者不斷循環,出現、開採、成為貨品,進行測試,推出市場售賣,使用周期完結了,又再成為垃圾,也許可以焚燒發電,也許埋在地底深處….這樣是不斷轉化的,我覺得很有意思,有人用這樣的角度去發現這個情況。
我認為要找這四個受訪者並非易事,他們都是前線人員,在鑽油台、貨輪、消音室及垃圾發電廠工作。《美麗事·殘破世》拍攝了機械的節奏、建築物及物件的抽象形式,我認為他們拍得很好,也很喜歡,它很有現代感,特別是在第一部分裡,拍攝鑽油機器的手法很有二十世紀初的一種動感機械節奏。第二部分拍攝貨船和物件,第三部分拍攝消音室裡面的設備,第四部分拍攝垃圾場,每個部分都是這樣,不但具有抽象形式,更有現代的風格,聲音和影像巧妙結合,令人印象深刻。 電影引起哲學的思考,尤其是關於工作、孤獨、疏離、物質:工作令人疏離 ,但人可以調節自己,得以適應環境生存下去,不致於瘋狂,可見人類有很強的適應能力。
當代的物質世界、商品化世界,又是否令人過著可以永續的人性化美好生活?有沒有永續發展的可能?導演也拍攝了一些家庭空間和群體生活的片段。這裡我必須向大家介紹,這齣紀錄片以四個男人為主題,但中間夾雜了一個女生的房間,家庭派對,派對過後有一對看似疏離的夫婦在家中,場景由少人至多人,然後安靜下來,似乎疏離是存在的必然。這些家庭群體生活的片段,與工人孤單而疏離的工作空間恰恰對照,當中是有一條脈絡。首先有一個引旨,然後有四個循環,最終的結局就是一男一女舞蹈員在商場內跳舞的場景,令人想到似乎在物質限制的環境之下,商場這一個商品化的空間,似乎也可以找到一些物質限制下的自由,還有的是個人藝術上的發揮。這些都是我看本片時,整齣電影的舖排使我印象深刻之餘,也令我思考到很多東西。
表現模式(Performative Mode):《無去來處》
相對《跑道》、《戲棚》,《無去來處》迥然不同,它在鋪排和設計上相對複雜,因為結合了很多東西,譬如人物專訪、空間的詩意或如實呈現,還有一個戴上能劇面具的人,他飾演懺悔的鬼魂,如幽靈般時而出現,而且配上旁白,可見此片有很多層次。影像上,《無去來處》精雕細琢,也是規模相對上較大的紀錄片。紀錄片導演趙亮的《上訪》、《在起》、《悲兮魔獸》關注中國社會,《無去來處》轉為面向世界,關注的範圍較闊,就是核電和核武危機,拍攝了日本福島的老夫婦、切爾諾貝爾禁區獨居老人、白俄羅斯殘障兒童孤兒院、德國反核示威和芬蘭地底的安克羅核廢料貯存庫等等。他到了世界不同角落拍攝,表現手法相對複雜,戴上能劇面具的人飾演懺悔的鬼魂,如幽靈般時而出現,而且配上旁白。影像上,《無去來處》精雕細琢,也是規模相對上較大的紀錄片。
《無去來處》是一齣比較複雜的紀錄片。一提及切爾諾貝爾,《無去來處》這齣電影可以用「反核」二字解說,除了想到HBO 的五集迷你劇《Chernobyl》,也當然想起白俄羅斯作家兼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亞歷塞維奇(Svetlana Alexievich)的報導文學作品《切爾諾貝爾的悲鳴》(Voices from Chernobyl: The Oral History of a Nuclear Disaster)。《無去來處》 的部分旁白就是來自這本書的句子,所以,當講述切爾諾貝爾禁區內的孤獨老人的部分時,書中的句子也由旁白讀出,亦有層次的鋪排。
《無去來處》的旁白有兩種,一種是人物獨白,改編自《切爾諾貝爾的悲鳴》的選段,文字明顯有力,有文學藝術內涵。另一種是創作人撰寫的旁白,難以跟前者媲美,旨在簡單地帶出紀錄片反核的用心。電影的題旨清晰,令人不可迴避影像背後的詰難,就是核子帶給我們災難的問題。《無去來處》的特點,趙亮導演早前已經解說過 (註:趙亮導演在11月與楊紫燁導演進行線上對談,詳情可按這裡)。
詩意模式(Poetic Mode) :《戲棚》
詩意模式捨棄連續性剪接的傳統手法,以及隨這種手法而來的時空的明確感覺。詩意模式重視聯想多於信息,強調聲音與畫面的節奏和形態,以及整部影片的形式,例子有《機械生活》(Koyaanisqatsi,1982)和伊文思(Joris Ivens)的《橋》(The Bridge,1928)、《雨》(Rain,1929)等。這個模式的影片較著重在聲畫有一種詩意的感覺,並不會有很多信息。《戲棚》就是屬於詩意模式。
《戲棚》是卓翔導演的作品,顧名思義就是拍攝粵劇戲棚。卓翔一直很關注粵劇文化,繼《乾旦路》(2012)及《一個武生》(2015)之後,《戲棚》從探視粵劇男花旦及崑曲武生的心路歷程,轉往紀錄戲棚內外。相對來說,《戲棚》也更為宏觀。因為重點是放在空間,而不是在人,不變的是對粵劇文化的持久觀察及關注。《戲棚》是對香港本地傳統文化的凝神審美。我覺得最特別的是,本片活用航拍和巴哈的第一號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形成了一種節奏上的美感,將戲棚上下、前台演出、後台準備、生活片段,以戲棚作為中心點,都一一納入其中。
卓翔選取的角度以客觀為主,用畫面直敘,間中有慢動作略作零星點綴。整體上,拍攝帶有人類學田野考察的角度,即是將觀察到的東西,以詩意的手法表現出來,也顯示出卓翔對於歷史文化保育的用心。而戲棚的建和拆,從無到有,歷盡輝煌;又從有到無,歷盡滄桑。就像香港經歷過的滄桑、挑戰和變化,也會有轉化。在戲棚拆下來的竹枝,有一天也可能在另一個地方用來搭建戲棚,所以會循環再用。若這技藝傳承下去的話,戲棚這種傳統文化是不會消失的,所以我將之視為香港的隱喻。
觀察模式(Observational Mode):《跑道》(Racetrack)
《跑道》(Racetrack),是一部在馬場拍攝的紀錄片。這齣影片採用觀察模式拍攝, 拍攝者放棄不同形式的操控,他們觀察自然的生活經驗,無論拍攝和後期製作,都不加解說、音樂、音效、字幕、事件重演、甚至訪問,一切猶如攝影機不存在那般,不斷呈現面前的景況。例子有美國紀錄片大師費特力克•懷斯曼(Frederick Wiseman)的直接電影 (Direct Cinema)作品,並沒有旁白解說、沒有配樂,沒有用來告知觀眾的字幕卡(Name Card),也不會像《無去來處》、《美麗事·殘破世》般採用很多表現手法,而是平實地把鏡頭剪輯,然後呈現在觀眾眼前。費特力克•懷斯曼(Federick Wiseman) 生於1930年,現時已經92歲,他畢生都是堅守用觀察模式拍攝影片,來呈現在他手上的材料。當然他想呈現的題材會有不同變化,他會尋找自己有興趣的題材,之後用這個模式呈現出來,《中學》(張虹導演)也是採用這個模式呈現出來。
簡單來說,《跑道》是一齣黑白片,用馬的生命來開始。起初拍攝雌馬分娩、馬匹配種為引子,而重心是拍攝紐約貝爾蒙特馬場,馬場中不同人員照顧馬匹,為馬匹保健、護理,當然也有餵飼、釘馬蹄鐵等。當馬匹長大之後,人員進一步訓練和策騎牠們,一些相馬師在場觀察欣賞,精挑細選。有朝一日,馬匹就可以派上用場參加賽馬。我認為整齣紀錄片裡面沒有主角,也沒有其中一隻馬備受關注,像是一個現象去觀察,反而是宏觀地看整個馬術事業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之後就是馬匹展示會,騎師經理人及相關工作人員在會場聯誼,聯誼以後就是準備賽馬。轉眼間,馬匹就在比賽中登場。騎師上馬後進入跑道,賽馬當然是一場賭博,過程中有評述員的介紹、觀看者的緊張和冷靜情緒、投注者的佇候等等,大家也可以想像到。
我認為《跑道》較特別的、篇幅較長的一個部分,就是電影拍攝了一座教堂,有一位神父正在講道,分別了快樂和喜樂的內涵,他批判電視和世俗化,肯定了永恆的信仰,下接紐約市的舞會晚宴,舞會中有向賽馬事業重要人物John A. Morris致意的環節。這些與紀錄片中的主線有何關係呢?賽馬是城市生活的一部分,為人帶來光榮,似乎懷斯曼是借現實的片段,提出了可以反思的現象。究竟賽馬事業屬於運動、賭博,娛樂,還是一種光榮? 它是怎麼一回事呢? 大家看畢本片便可以有所反思。
我覺得本片反映出馬匹的工具化,即是將馬匹成為賽馬賭博業的其中一小分子,因此牠們並不是重點。不過,本片以客觀角度,採用觀察模式告知觀眾馬的一生,記述牠們由出生、長大以至成為賽馬,為賭博的人嬴到很多錢的經過。牠們一旦在比賽裡受傷,賽馬過後,醫療人員會為腿部受傷的馬匹麻醉,進行手術,過程令人為之一驚(幸好這是黑白片),展現了賽馬賭博背後的殘酷一面。然後有一個鏡頭是正在觀看賽馬的緊張的觀眾,最後就是冷清的馬場,用客觀的角度去觀察賽馬事業。
任何事業皆有其獨特之處,令人反思到它像社會、人生的縮影,或許是一種人的心理呈現,或許是一種世界現象的呈現,也是我觀看《跑道》時感受到和思考到的東西。賽馬有一定的歷史位置,也是不少國家經常舉辦的運動和賭博活動。懷斯曼不放過賽馬產業的大小細節,馬的象徵意義,或許就是馬的工具化,自然生命轉向產業的其中一環。賭博牽動人心,事關金錢,馬的生命歷程,與人的生命歷程,想一想又有不少相似之處。
鄭政恆為11月選片撰寫的影評刊載於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網站(按此)。
https://www.filmcritics.org.hk/zh-hant/node/3107
簡介:
鄭政恆是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現任會長,同時是詩人、書評人。他的著作有《字與光:文學改編電影談》、散文集《記憶散步》、詩集三本,編有《香港文學大系1950-1969:新詩卷二》、《沉默的回聲》、《金庸:從香港到世界》、《五○年代香港詩選》、《2011香港電影回顧》、《讀書有時》三集、《民國思潮那些年》四集等等。2013年獲得香港藝術發展獎年度最佳藝術家獎(藝術評論)。2015年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現為香港電台《開卷樂》主持、《真論》總編輯、《聲韻詩刊》《方圓》編委。